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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章 太平年

剑来 烽火戏诸侯 22353 2024-03-06 01:07

  一艘风鸢渡船南游桐叶洲,中途停靠在蜃景城外桃叶渡。

  按照与大泉王朝的约定,渡船会帮忙运送一批物资至玉圭宗碧城渡和最南边的驱山渡售卖。

  宋雨烧依旧是青衫长褂布鞋的装束,孑然一身,登上渡船。

  没有见到韩光虎和简明随行,米裕神色玩味。

  周米粒整个人挂在栏杆上边轻轻踢腿。

  挺遗憾的,还是没能瞧见裴钱小时候说过长得跟花儿似的大泉皇帝陛下哩。

  裴钱那会儿还言之凿凿地说那个叫姚近之的水灵姐姐瞧师父的眼神,呵呵,戏可多啦。

  等到货物悉数装上渡船,风鸢继续南下。

  陈平安陪着宋前辈小酌了几杯,宋雨烧说府尹大人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实在脱不开身,因为韩宗师愿意主动担任大泉国师一事可谓震惊朝野。

  宋雨烧喝着酒,聊过了大泉庙堂的一些事,说道:“开凿大渎,事情太大,需要名正言顺,有件事是注定绕不开的,你想好怎么跟那几个书院聊了吗?”

  这事得获得中土文庙的许可,跟桐叶洲三座书院也得先通通气,免得节外生枝。

  陈平安点头道:“文庙那边,先生会帮忙敲定,至于天目、大伏和五溪三座书院,我会一一拜访。中部大伏书院把握最大,我与山长程龙舟是旧识;五溪书院的周山长想来也问题不大,我与副山长王宰还是朋友,王宰肯定会从中斡旋;最大的问题还是天目书院,范山长出身亚圣一脉,治学严谨,行事稳重,也就意味着做事情相对保守。另一变数就是如今担任副山长的君子温煜,此人极有才华,魄力更大,才到书院没多久就直接摆出架势,山上书院事他要管,山外王朝事他更要管,谁不服气就找他温煜嘛,反正都归他管。”

  宋雨烧笑道:“连我都听说过这位正人君子,可想而知温煜的名气有多大了。”

  温煜不是桐叶洲本土人氏,曾经在婆娑洲战场全权主持一地战事,活活坑死了一个管着某座军帐的仙人境妖族。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温山长名气再大,比我还是要略逊一筹的。”

  如果没有这趟打道回府,陈平安原本是打算将这些与书院的对接事务交给种夫子的,读书人跟读书人好聊天。

  宋雨烧忍俊不禁道:“跟我吹牛皮有啥意思,你小子有本事当面说去。”

  陈平安提起酒碗,笑道:“我又不是缺根筋,如此傻了吧唧见面打人脸,也太不江湖老到了。”

  既然都说万事开头难,位于南边的五溪书院有周密和王宰一正一副两位山长在,想必可以有个不错的开头。

  宋雨烧欲言又止,然后自顾自笑着饮起酒来。

  蜃景城内的风言风语可不少,根据一些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小道消息,好像就连韩宗师担任国师一事都成了一种欲盖弥彰的手段了。

  市井坊间,还有桃叶渡,大多言之凿凿,说肯定是某人鼎力举荐的结果,否则韩宗师怎么可能来蜃景城?

  由此看来,那位年轻隐官得是多挂念咱们大泉王朝,才愿意如此拐弯抹角为姚氏出力啊。

  陈平安疑惑道:“宋前辈,是先前在蜃景城内听见了什么趣闻,见着了什么奇事,才这么开心?”

  宋雨烧笑道:“倒也不算什么奇事趣闻,只是些道听途说的儿女情长,也不晓得真假,反正我在姚府,一个金身境都不是的武夫,很受礼重啊。”

  陈平安苦笑道:“喝酒喝酒。”

  大泉王朝,埋河畔的水神祠庙香火鼎盛,敬香之人络绎不绝。

  祈雨碑前站着一个荆钗布裙、中人姿容的妇人,腰别一把蒲扇。

  妇人脚边蹲着个少女模样的河婆小姑娘,也不觉得那块碑文有啥好瞧的。

  这对刚刚成为师徒的外乡游客正是从中土神洲跨洲游历桐叶洲的仰止和甘州,如今朝湫河婆是仰止的正式弟子了。

  仰止当下化名景行,道号高山,是中土神洲一个小国境内香榧山神祠的记名客卿。

  至于那件品秩极高的法袍,如今被仰止施展了障眼法,穿在了弟子甘州身上,用来淬炼后者的河婆金身。

  这本身就是一种千载难逢的修行,破境一事注定势如破竹,毕竟这可是数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

  仰止轻声问道:“穿在身上,还觉得步履蹒跚吗?”

  甘州抬头笑道:“师父,好多了。”

  仰止点头道:“什么时候行走间觉得不拖泥带水了,就算大功告成。”

  甘州玩笑道:“师父,到时候还你啊,可别不收。”

  仰止笑道:“也没想着送你,别自作多情。”

  甘州哈哈笑道:“还以为师父会送我呢,我再婉拒一二三次,最终归还师父,师徒情谊越发瓷实了嘛。”

  仰止笑了笑。捡了个活宝当弟子,这一路远游倒是不乏味。

  甘州蹲在地上,扯了扯法袍领口,问道:“师父,这件衣裳老值钱了吧?”

  修道之人的法袍穿在山水神灵身上,竟然就相当于淬炼金身了,确实闻所未闻。

  不过甘州觉得自己也确实没啥见识,这次跟着师父出远门,直接就是跨洲游历,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呢。

  仰止点头道:“同等品秩的法袍确实不多见。”

  在万年之前的远古岁月里,那个昔年一直以少年姿容现世的大妖独占两件,他与白景等大妖失踪后,这两件山上至宝就散落在蛮荒天下两座宗门内,仰止不是不眼馋,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

  此外,道祖赐给余斗的那件羽衣,并州青山王朝的雅相姚清身上也有一件差不多品秩的,幽州地肺山华阳宫道号巨岳的高孤又有一件。

  浩然天下这边,符箓于玄的紫气,再加上龙虎山当代天师赵天籁身上那件道脉……所以就有了“天下头等法袍,道门占一半”的说法。

  仰止打算先走一趟大泉埋河,再去燐河,以及蒲山附近的沛江。

  埋河与沛江蜿蜒入海,可就像练气士的根骨,受先天限制,如果没有人力干预,是绝对没有大渎资质的。

  一个只有中五境资质的修道坯子想要跻身上五境,只能是靠极多的福运机缘来补。

  仰止突然转头望向北边天幕,云海中,大概是蜃景城桃叶渡附近,有艘渡船缓缓落下。

  她立即收回视线,不敢多看,因为她担心那条渡船上有个万年之前就不对付的剑修,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仰止幽幽叹息一声,扯了扯嘴角。

  其实真正的心腹大患还是白景,与前一位剑修的仇怨只是意气之争,并不涉及非要杀出个你死我活的大道之争,但白景却是觊觎自己的某份传承很多年了。

  事实上,仰止早年之所以会与真名朱厌的搬山老祖眉来眼去,就是一种逼不得已的结盟,只求不被白景问剑一场,肆意搅乱曳落河。

  白景肯定没死,死了谁都不会死了这个难缠至极、阴魂不散的家伙。

  如此说来,自己身在浩然天下,远离蛮荒,反而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

  埋河水神庙附近的碧游宫内,柳柔正在亲自款待客人。

  对方是一位被俗称为东海妇的自家人,反正都是水神娘娘嘛,虽说两家隔得很远,一东一西,但是对方主动登门做客,柳柔还是很热情的。

  眼前这位名叫寇渲渠的沛江源头水神是有事相求来了,好说好说,就是想要来埋河走水,小事一桩。

  寇渲渠作为沛江水神,又是蛟龙之属的水裔出身,当然不可能在自家沛江走水,所以先前作为邻居又是好友的蒲山叶芸芸就帮寇渲渠跟姚近之牵线搭桥,姚近之再询问埋河碧游宫。

  其实柳柔那会儿就已经给过答复了,很简单,就俩字:欢迎。

  这样就算敲定了寇渲渠来埋河走水一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碧游宫的待客之道,寇渲渠好像早有耳闻,一见面就说不饿,她也不善饮酒,喝茶就好。

  今天寇渲渠亲手煮茶,是沛江出产的云雾茶。

  柳柔喝着茶水,客气道:“这茶水好喝,好喝啊。”就是滋味淡了些,跟喝水没啥两样嘛。

  无妨,喝了个水饱也是饱。

  柳柔在想着如何捣鼓出个合适的开场白,好与寇渲渠询问好奇已久的某事,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总不如当事人亲口给出答案。

  沛江的源尾两地分别祭祀东海妇和青洪君,却都属于不被当地朝廷封正的淫祠,再加上寇渲渠的大道出身,就可以通过走水来提升修为境界了。

  而且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两地水神庙内同时有两尊神像,这就像一座土地庙内同时供奉土地公、土地婆了。

  只是这种涉及隐私的内幕,柳柔再好奇万分,总不好直不隆咚当面询问,所以柳柔憋了半天也才憋出一个自认得体的问题:“青洪君没有一起来?”

  寇渲渠摇头笑道:“没来。水神离开辖境并不容易,何况青洪君还不是正统水神。”

  柳柔哦了一声。

  按照那些志怪幽明小说的记载和渲染,这位有家不得归的东海妇其实是东海龙女出身。

  柳柔是水神,今天见到寇渲渠,第一眼就看出这种说法是无稽之谈。

  如此才对,真当斩龙一役是闹着玩的?

  柳柔偷偷摸摸取出一本书,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放在桌上,很是深思熟虑了一番,结果用了个最蹩脚的理由:“渲渠啊,书上总是喜欢瞎说故事,乱传事迹,对的吧?”

  寇渲渠看了眼书名,心中了然,微笑道:“一半是真一半是假。这本书我也翻过,书上说我是东海水域某座龙宫的龙女,喜欢舞文弄墨,幻化成富家千金小姐,带着贴身侍女乘船通过沛江游历内陆,让书生帮忙抄写经书、诗文。其实也不算胡乱编造,因为的确是有这么些事,只不过当时是小姐故意让我扮成她,然后由她来假扮侍女。”

  柳柔神采奕奕,两眼放光:“然后真就惹来了一位五岳山君,命令麾下爱将青洪君打翻楼船阻拦去路,结果误打误撞将你强掳回去了,金屋藏娇,在沛江源头为你建造水府私宅,害得你每逢思乡就会泪如雨下,沛江就会发洪水?如果真是这样,这位山君做事情可就不地道了。你只管放心,回头我与一位小夫子帮你讨要个说法,这位小夫子可了不得,有他出手主持公道,定会还你一个自由身……”

  “啊?不是这般曲折的?难道是桐叶洲山上仙师讲的另外那种说法,是你家小姐为了逃婚,与早就瞧对眼的青洪君暗结连理,那山君是有意成人之美,当了一回月老?所以自家小姐私奔,你只是个障眼法,算是掩人耳目?如此说来,确实缠绵悱恻,可歌可泣!”

  寇渲渠满脸无奈神色,犹豫不决。

  她实在不愿诓骗这位埋河水神,只得挑选一些但说无妨的内容:“这个故事里边,不管是与青洪君,还是与那位宅心仁厚的山君,都不曾牵扯到男女情爱。”

  柳柔大失所望,悻悻然收起桌上那本书,轻声埋怨道:“读书人不厚道,尤其是写书的,骗人真有一套。”

  寇渲渠嫣然而笑。

  柳柔哈哈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渲渠,我们都喝一个,我干了,你随意……哈,是茶水,一样一样。”

  埋河附近的海陆交汇处,一行人辟水登岸现身,为首之人正是东海水君,真龙王朱。她带着四个水府扈从,李拔、黄幔、宫艳、溪蛮。

  他们几个身份都不简单,能够凑到一起成为同僚,实属难得。

  玉道人黄幔是仙人境鬼修,擅长呼风唤雨,只是与昔年浩然武学第一人张条霞有恩怨。

  道号焠掌的李拔来自金甲洲,曾是一个已覆灭王朝的国师,执掌青章道院,身份地位有点类似俱芦洲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国师杨清恐。

  他与完颜老景也曾是关系莫逆的忘年交。

  溪蛮是九境武夫,出身流霞洲,陆地土龙之属,有望跻身止境。

  宫艳小名阿妩,扶摇洲本土修士,宗门在那场战事中伤亡惨重,祖师堂和山头都被打没了。

  宫艳没有当那中兴之祖的心气和能力,只赚钱一道还算擅长,所以这些年唯一能做的就是暗中接济那拨志向远大的宗门晚辈,遇到麻烦时,再与水君王朱打声招呼,看看能否搬出东海水府的招牌帮忙渡过难关。

  宫艳倒是与那个姓纳兰的女剑修一直有联系,对方早先自称来自倒悬山水精宫,据说如今已经顺势担任了雨龙宗的新任宗主,挤走了云签,让这个性情柔弱的玉璞境女修转去担任掌律祖师了。

  这位身为剑修的雨龙宗新任宗主曾经在山水窟与宫艳合伙挣了一大笔神仙钱,所以念旧情,前不久邀请宫艳担任首席供奉,或者当个白拿钱不干事的首席客卿也成。

  宫艳也没直接拒绝对方的好意,暂时用了个拖字诀。

  王朱开口说道:“这次除了去一趟更改年号的虞氏王朝外,还要见个人,不用等也不用找,对方会自己找上门来。”

  宫艳妩媚笑道:“只要别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见谁都好说。”

  除了陈平安,就他们这一行人,见谁都不怵嘛。寻常飞升境又如何,身边这位东海水君不也是飞升境?谁敢说句重话?

  说到这里,宫艳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王朱的脸色。听见隐官这个称呼,王朱没有丝毫异样,置若罔闻。

  宫艳又转头望向队伍最后边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家伙,他的额头微微隆起,显然炼形成功没几年。主要还是给饿的,一直就没吃饱过。

  少年这么多年一直跟在王朱身边,修道小成之后,勉强有了个人样,就被赐姓王,名琼琚,字玉沙,再赏了个道号寒酥,正是泥瓶巷那条经常被宋集薪丢到隔壁又跑回自家,再被稚圭用脚尖蹍踩的四脚蛇。

  此刻王琼琚身后斜背着一只包浆油亮的紫皮葫芦,是件被主人从大海中捞起的远古遗物,古篆“捉放”二字。

  察觉到宫艳的视线,王琼琚腼腆一笑,宫艳就越发好奇那座巴掌大的小镇了,以后有机会,真要去亲自逛一遍。

  按照与王朱的约定,等到浩然水神走镖一事彻底结束,他们几个就可以与水府各自解契,是走是留,王朱都随意。

  其中李拔和溪蛮打算一起去宝瓶洲大骊陪都投靠藩王宋睦。

  一个是当过国师的,一个是那岸上土龙出身,都想要碰碰运气,试图扶龙一把,当那从龙之臣。

  至于黄幔和宫艳,一个身份特殊,不宜抛头露面;一个是惫懒货,除了挣钱,没别的上心的事。

  所以黄幔打算继续留在王朱身边,靠着笨功夫一点点积攒功德,然后看能否找一块安稳地盘开山立派,至于是不是宗门,黄幔并不看重。

  宫艳忍不住问道:“王朱,那座县城小镇真有那么深不见底?”

  是王朱自己要求他们不用任何敬称,喊她名字就行的。

  王朱点点头,淡然道:“修士境界越高的,越别去瞎逛荡。”

  宫艳笑道:“咱们这拨人都还算见过世面的……”

  王朱冷笑道:“世面?多大的世面?你们见过几个飞升境和十四境站在眼前?”

  道路旁凭空出现一抹白色。

  只见那人手持一物,再一个金鸡独立,抬手高举照妖镜,朝宫艳一阵晃悠:“呔!妖怪鬼魅哪里跑,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又来!同一个脑袋进水的白衣少年,最过分的,是连今天的姿势和话语内容都一模一样。

  风鸢渡船上,陈平安又陪着宋雨烧喝酒聊闲天,米裕过来敲开门,笑道:“王宰正在赶来的路上,身边还跟着同样悬佩玉牌的儒生,估摸着是位君子。”

  宋雨烧挥挥手:“你先忙去,我就不凑热闹了。”

  陈平安站起身,跟着米裕去往船头,迎接两位主动找上门的书院贵客。

  陈平安率先作揖道:“鸣岐兄,多年不见。”

  王宰字鸣岐,他刚想抱拳意思意思,见状只得正儿八经地作揖还礼:“见过陈隐官。”

  双方确实是旧识了,相逢于剑气长城,王宰还成了唯一一个拥有酒铺无事牌的书院儒生。

  一旁的好友温煜亦是主动作揖:“天目书院温煜,见过陈先生。”

  五溪书院山长周密,也就是与文海周密同名而没少被修士笑话的那位,先前担任俱芦洲鱼凫书院山长,要不是脾气太差,公开扬言蛮荒妖族隐匿修士他见一个宰一个,甚至还曾离开书院参与搜山,亲自出手打杀了几个,以致落了个去功德林关禁闭的下场,否则早该顺势升为某座学宫的司业了。

  儒家七十二书院,一正二副三位山长,其中副山长各有分工,一务虚一务实,温煜就是负责全部庶务的副山长。

  要知道,如今按照文庙议事的决策,在二十年后,山下王朝各国的礼部尚书都必须是儒家书院出身,这就意味着温煜这种副山长几乎就成了山下各国的太上皇。

  陈平安笑着抱拳道:“久闻温山长大名,幸会幸会。”

  王宰无奈道:“陈平安,咱俩才是朋友吧。”

  陈平安说道:“当年咱俩依依惜别,各道珍重,结果鸣岐兄重返浩然也没能运筹帷幄,做掉一个仙人境妖族修士啊。”

  王宰一时语噎,结果被陈平安抓住手臂,笑道:“代替书院兴师问罪也好,只是新朋旧友叙旧互道辛苦也罢,都先喝酒。”

  一行人来到米裕屋里,米裕就要关门离去,不承想温煜抱拳笑道:“恳请米剑仙一起留下饮酒。”

  米裕一头雾水:你又不是曾经去过剑气长城的女子,有什么理由挽留我?

  陈平安笑道:“那就一起喝酒。”

  米裕顿时觉得不妙:万一温煜有那沾亲带故的山上仙子,岂不是要坏了隐官大人的大事?

  此地不宜久留!

  他硬着头皮说道:“还需要闭关炼剑,我就不作陪了。”

  温煜说道:“我曾亲自在战场上拷问过几个妖族修士,其中便有提及米剑仙的,咬牙切齿,恨意极大。”

  米裕松了口气:早说啊,吓我一跳。被浩然女子挂念与被蛮荒妖族记恨,本就是人生两大快事。

  如此一来,米裕腰杆就硬了,摆手道:“你们聊,以后我与温山长不缺喝酒机会的。”

  温煜笑着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下次风鸢渡船路过天目书院,我会早早备好酒水恭候米剑仙。”

  王宰就很有点胳膊肘往外拐了,以心声与陈平安笑道:“看见没,这家伙与米裕未曾见面就投缘是千真万确的,因为都是狠人。”

  陈平安笑答道:“温煜这次拉上你一起找上门,是先有北方小龙湫一事,再有擅自建议开凿大渎一事,打算两罪并罚了?只是天目书院怕我掀桌子,青萍剑宗和天目书院就此闹翻,范山长就让你出山,好从中缓颊,当个和事佬?”

  王宰笑道:“那就太小看温煜了。其实温煜在来桐叶洲之前就有凭借开凿一条大渎来救济难民和聚拢人心的想法了,这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

  陈平安小有意外。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藏掖了,都是自己人。

  他干脆让两位副山长从桌上端起酒碗,再从袖中摸出一支画轴摊开。

  由于画卷极长,两端差点触碰到窗户和屋门,陈平安便施展了一点小术法,如柱撑屋,撑起了悬空摆放的画卷,再将酒碗放在手边的空中,如一条白鱼浮水中。

  陈平安没有废话半句,直接开始细致讲解起这条大渎的路线设想,伸出手指在画卷上缓缓勾勒出一条碧绿色的大渎河道,途经某国某地,何处需要改道,何处需要凿开河床,何处需要搬山迁脉,哪些城池重镇有可能就此沦为水下之城,如何补助百姓,以及大致分到每一个百姓手中的钱财如何计算,当地官府衙门和各国朝廷户部如何与青萍剑宗、玉圭宗等报备录档,后者又如何去勘验,若有官员胆敢中饱私囊,又该如何处置……

  当陈平安说到那些官员的处置方案时,温煜终于开口说话:“责罚轻了,直接降为贱籍,子孙三世不得参加科举。朝廷还要敕令这些官员家乡的官府立碑为戒,以此警示后人,胆敢在这种事上贪墨,哪怕只有一两银子,这就是下场,没得商量。哪个户部官员胆敢包庇,一并丢官,沦为贱籍,再立碑家乡,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怎么衣锦还乡。哪个皇帝于心不忍,不愿让朝廷失去国之栋梁,我就亲自去找他讲道理,谁不听劝,就换个听劝的明君登基。”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这位天目书院的副山长。

  温煜点头道:“放心,我虽然只是副山长,但我的意思就等同于天目书院的意思。由我们书院开这个头,鸣岐兄的五溪书院、程龙舟的大伏书院就没脸不照做了。”

  王宰跟着点头。

  陈平安笑道:“那就这么办。”

  温煜微笑道:“陈先生,可能你与书院打交道不多,但书院不是官场,也不是仙府门派,陈山主以后有机会多走走,比如我们的天目书院,就相信我今天不是在空口白牙说大话了。”

  陈平安点头道:“看来以后是要与书院多走动了。”

  温煜直截了当问道:“陈先生,聊了这么多,有想过你们青萍剑宗怎么赚钱吗?”

  除了最早那幅大渎图,桌上还重叠放着将近百余幅各国堪舆图,都是陈平安先前说到哪里,就临时放上去的。

  王宰摇摇头:“赚钱谈何容易,不亏钱就很难了。只说一路搬山填水等事,何等耗费人力物力,如果没有两三位飞升境大修士出手帮忙,就都只能靠钱砸出河床了。”

  天下各洲大渎多是自然形成的水道,以人力开凿崭新大渎,只在数千年前出现过寥寥几次,极为罕见。

  最近一次是宝瓶洲的齐渡,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以举国之力完成了这个壮举,完全不计代价。

  但是桐叶洲这条大渎属于各方势力结盟行事,这就意味着包括青萍剑宗在内的所有盟友没有任何过往的成败经验可以拿来借鉴,各方势力都需要摸石头过河,将来遇到棘手的麻烦事,或是有谁觉得利益不均,昔日盟友反目成仇也不是没有可能。

  于是陈平安便顺势提了嫩道人,以及仰止。王宰内心震动,脸上却没有什么异样,温煜却直接开口问道:“仰止?她是如何离开禁地的?”

  陈平安说道:“被骗出来的。”

  温煜神采奕奕地望向这位年轻隐官,陈平安摇摇头。

  温煜点点头:“不急。”

  好像两个素未谋面的人都不用如何细说就心照不宣了。

  王宰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头疼。这俩凑一起,总觉得自己这个五溪书院的副山长当得战战兢兢,说不定哪天就要去功德林陪温煜读书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首先,青萍剑宗、太平山、蒲山可以各自选三到五座不等的藩属下山作为飞地进行长久经营。当然是那种各国朝廷暂时无力修缮或是开辟成仙府的鸡肋地盘,不至于是山水灵气贫瘠之地,也不会是人人疯抢的风水宝地。”

  “其次,沿途建造仙家渡口、客栈和店铺,也是细水长流的久远买卖。”

  “再次,开凿大渎期间的一切天材地宝,以及金银铜铁在内诸多矿山,只要是历史上各国未经发现的,都可以与当地王朝、藩属谈定分账事宜;此外,河流改道期间水落石出的各种仙府遗址,以及无意间发现踪迹的破碎秘境,还有类似开掘出一些陆地龙宫旧址,只要运气好,都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后边这些,就不与各国谈买卖了。”

  “最后,大渎一起,沿途所有仙家渡口都需要优先考虑我们的渡船靠岸,不收任何路费和租金。像仙都山青衫渡的桐荫渡船就在此列,但像我们脚下这艘风鸢一样的跨洲渡船,还是需要按照山上之前的规矩,与各座渡口持有者支付一笔神仙钱。”

  大渎一起,在桐叶洲横向开辟出一条完整的商贸路线,像青衫渡桐荫渡船这样的就一下子有了用武之地。

  “这些本就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又属于长远买卖,想必中部诸国求之不得。”温煜将最底下的那幅长卷重新抽出放在最上边,抿了一口酒,趴在桌上道,“但是多出的山水神灵席位怎么划分?想来蒲山附近的沛江一直不曾封正的东海妇和青洪君必然可以顺势跻身书院封正的水神之列,那么一条大渎配备的公、侯、伯这三到四尊高位水神呢,你们几个牵头人是否早就内部瓜分殆尽了?当然,表面上只是拥有举荐的权利,但是想必文庙和三座书院都不至于太过刁难你们,只要人选合适,说不定就默认了。”

  陈平安笑道:“关于此事,确实有过商量,不过青萍剑宗已经主动放弃这份举荐权了,可能大泉王朝和玉圭宗都会各有人选,但是大渎公、侯两个神位大家意见一致,谁都不举荐、不提名,否则吃相就太难看了,所以只是尽量保证两位心仪人选获得大渎伯的神位。”

  王宰如释重负。

  温煜抬起头,好奇问道:“陈先生为何要主动放弃?又不是假公济私,举贤不避亲,其实没什么好忌讳的。”

  陈平安笑道:“没有合适的人选。”

  埋河水神娘娘,碧游宫柳柔,大泉姚氏肯定会不遗余力地举荐她担任大渎水伯。

  而且柳柔也确实不宜在山水官场连跳数级,直接晋升为公、侯。

  再者,陈平安甚至怀疑这位水神娘娘都会拒绝担任大渎水伯。

  温煜端起酒碗,眼神诚挚道:“不虚此行,我喝完这碗酒就走。不敢保证更多,只说玉圭宗,如果他们以后闹么蛾子,青萍剑宗只需直接飞剑传书一封至天目书院,我来敲打他们。若宗主还是姜尚真,我还会跟他们客气客气,如今就算了,韦滢只是去了蛮荒天下,暂时也没能如何,我不用卖他们面子。”

  各自端碗喝过酒,王宰忍不住打趣道:“好个嚣张跋扈的夫子自道。”

  陈平安笑道:“鸣岐兄还是读书人,怎么说话呢,注意措辞,这叫锋芒毕露。”

  温煜摇头道:“论功业,论魄力,论胸襟,我都比陈山主差远了,这不是酒桌上的客气话,而是实话实说,此事王宰最清楚,我这个人一贯说不来虚情假意的表面好话。”

  之后陈平安陪着两位副山长走向船头,王宰说道:“陈平安,最近咱们温山长正在筹划推广山下义庄一事……”

  陈平安眼睛一亮,立即抢话说道:“可是以延续八百多年的范氏义庄作为模本?”

  王宰笑道:“是的,不过要更加完善,有七百多条细则,说是锱铢必较,半点不夸张。温煜是打算按着某些人的脑袋去做点好事了。”

  温煜好奇道:“陈先生也知道此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几本厚册子,笑道:“这才算真正的巧合。恰好关于此事,我这边也有个大概框架,只是细则不如你多,只有五百多条,温山长拿去便是了,不用归还,看看能否查漏补缺。”

  温煜双手接过册子,在船头停步后,作揖道:“就此拜别陈先生。”

  陈平安只得作揖还礼,直腰起身后说道:“温山长,容我说句题外话,学塾先生也好,书院夫子也罢,教书育人,切不可拆分开来,否则不管世道再无事,也不是真正的太平世道。”

  温煜大笑道:“理当如此,你我又不谋而合了!”

  王宰抱拳笑道:“陈平安,下次喝酒,就得不醉不归了。”

  陈平安打趣道:“你的酒量我门儿清,劝你少说几句大话,免得下次酒桌还债,逃都逃不掉。”

  两位书院年轻副山长就此御风离去。

  渡船下边,大地山川,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山上层层桃李花,层层又叠叠,云下烟火是人家,家家连户户。

  旧山河新气象,年年岁岁又新年,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

  白玉京最高处,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趴在栏杆上眯眼而笑。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静处闲看天下,落在下边五城十二楼的姐姐妹妹们眼中,好歹还能跟仙气儿沾点边。

  陆沉望向一座高城宫阙。

  那边有人领了一道掌教法旨,刚刚动身,奉旨御风前来上清阁觐见陆沉。

  已经有仙君敏锐察觉到此人的飞升轨迹,颇为羡慕。

  毕竟能够登上上清阁俯瞰整个五城十二楼是一份殊荣,表明已经入了掌教法眼,大道可期。

  陆沉朝那道青色身影招招手,笑道:“杨小天君,这边这边。”

  年轻道士轻轻落地,站在廊道中,毕恭毕敬地与陆沉打了个道门稽首:“灵宝城杨凝性,拜见陆掌教。”

  陆沉笑眯眯摆手道:“免礼免礼,说了多少遍,喊我师叔即可。既然你与陈平安是称兄道弟的好朋友,那就与我是至交好友了嘛。这里也没外人,客气给谁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杨凝性出身俱芦洲崇玄署云霄宫,通过五彩天下来到青冥天下,结果一步登天,才进白玉京就成了余师兄的记名弟子,而灵宝城又是余师兄的证道之地,所以杨凝性如今就在灵宝城内修行,年纪轻轻的,辈分却高到不能再高了。

  杨凝性依旧低头:“不敢。”

  陆沉板起脸教训道:“师侄别这样,这样就无趣了,还是那个三番两次算计陈平安的黑衣书生更可爱些啊。”

  杨凝性抬起头,犹豫了一下:“不知陆掌教今日召见晚辈所为何事?”

  陆沉笑道:“没什么你以为的正经事,就是想带你一起看看风景,尽一尽我这个师叔的职责。”

  杨凝性虽然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多问。

  陆沉伸出双指朝杨凝性眉心处屈指一弹,霎时间,后者一双眼眸变成金黄色。

  杨凝性只觉得头晕目眩,哪怕竭力压下道心涟漪与整座人身小天地的震动气象,仍是忍不住轻轻晃了晃脑袋,伸出手背抵住额头,再一手按住栏杆,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陆沉笑道:“别紧张,帮你暂时开了天眼,能够与白玉京借一点眼力,我看到什么,你就看到什么。”

  果然如他所说,杨凝性发现自己当下所见就是自己。

  陆沉转过身望向一座高楼,在白玉京有那“天边倚云栽碧桃”的美誉,一群青鸾翺翔在云雾中,道官在林中,面如碧色。

  陆沉要看天下风景其实再简单不过,凭借自身境界和坐镇白玉京的地利,足可将天下人物、景象尽收眼底,甚至是纤毫毕现,如同近在咫尺。

  可要具体到某个人,精准找出对方的行踪,尤其还是那些精通遮蔽天机的得道之人,虽算不上大海捞针,却也相当不易,陆沉又是出了名的懒散。

  再者,白玉京有座仰观楼,专门负责盯着一座天下山巅修士的动向。只不过也不是没有出过纰漏,天底下的障眼法委实是层出不穷,玄之又玄。

  陆沉先是走了一趟骊珠洞天,在小镇摆摊十余年,前不久又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好像只是打个盹,外加一个眨眼工夫,青冥天下就越发物是人非了。

  之后,杨凝性跟随陆沉的视线,快若箭矢,透过层层云海,如疾掠飞鸟俯瞰大地,看到了一洲版图的轮廓,然后是山河绵延如龙蛇蜿蜒,继而是一座龙运浓郁的雄伟城池,最终是一座皇家敕建的青梧观……

  “天下,并州,青神王朝,青梧观。天下渐小人渐大。”陆沉视线稍微偏移些许,微笑道,“那拨五陵少年就在这儿,金玉道场道种窟,以后你出门游历,这个地方是一定要去的,米贼王原箓、武夫戚鼓都是从这儿走出去的。不过雅相姚清如今不在京城,去给朝歌、徐隽这对神仙道侣护关去了。青神王朝也是极少数建造寺庙的地方,其中藏着一个剑术很厉害的紫衣僧人,也就是如今声名鹊起的姜休。姜休剑术之高,完全可以跟你师父掰手腕,他此次现身,应运且顺势,大概是要为人间佛法与我们白玉京讨要一个说法。”

  “这是汝州,赤金王朝,鸦山。赤金王朝就因为有个林师,有座鸦山,武运昌盛,冠绝天下。林江仙来我们青冥天下做客,也不知道想要求个什么。”

  听到这里,杨凝性好奇问道:“陆掌教,这位林师会不会是一位练气士?”

  来到青冥天下后,即便是在道官颇为自负的灵宝城,只要聊起林江仙,也是敬重有加。

  陆沉笑道:“只说这一世,林江仙不是练气士,就更不是剑修了,却是……一名剑客。”

  “玄都观孙道长那‘愧居林师之前’的说法绝非溢美之词,林江仙此人确实能打,很能打!其余几座天下,连同浩然天下的女武神裴杯在内,这三个天下第一,与林江仙的第一,意思是不一样的。青冥天下林师的第一就真的只能是第一了,天下第二跟林江仙的差距就像飞升境跟十五境那么大吧,张条霞与裴杯的差距就远远没这么夸张。”

  杨凝性疑惑道:“剑客?”

  陆沉点点头:“因为有无长剑在手,就是两个林江仙。只可惜青冥天下习武之人千千万,从没谁有资格让林江仙用剑罢了。”

  “再瞧瞧幽州,这儿每次下雪总是格外大,今年也不例外,都快雪花大如拳了。那处古战场遗址瞧见没,煞气重不重?都冲天而起了。若非地肺山华阳宫联手弘农杨氏镇守一方,不惜每千年消磨掉一位飞升境修士的道行,怕是早就出现百万阴兵揭竿而起的动乱了。据说前些年杨氏出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正值二八佳龄……你瞧瞧,水精帘下梳头,她这慵懒坐姿,美,真美。你再瞧瞧贴着春凳的那种饱满弧度,还有那条持镜的胳膊,多白啊……咦,怎么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弘农杨氏做事情真不地道,这是防贼呢!”

  杨凝性到底做不来这等勾当,已经闭上眼睛,却发现根本没用,陆沉看到什么,他就一样可以看见。

  “杨师侄,听师叔作为过来人的一句教诲,以后道法高了,这种勾当不要多做,太伤神,是修道大忌呢。”

  “我们看看雍州,这是青冥天下版图最小的一个州,类似浩然天下的宝瓶洲,这是不是就很有意思了?这里曾是吾洲早年的道场,如今又多出个鱼符王朝,年轻女帝朱璇正在打造普天大醮。在那水中山脉之巅建造有一座历史悠久的藕神祠,祠内供奉了一件镇国神兵,祠外一株老樟树,可以占卜四州吉凶。”

  “朱璇真是善变,她年少时还曾与贫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长大以后就嫁给陆哥哥呢,如今确实出落得亭亭玉立了,结果翻脸不认账。唉,莫不是好看的女子都这么说话不算话?”

  “永州兵解山有个太上祖师龙新浦,最喜欢散布歌谣、谶语,却一直喜欢玄都观的王孙,如此痴情,一点都不像个证道长生的练气士。就是这个永州,曾是米贼一脉的发轫之地,不过那会儿的授箓道官可不会被贬低为什么米贼,声势最为鼎盛时,道官和那些若能按部就班就注定会授箓的候补道官人数多达百万,这还只是台面上的。杨凝性,你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吗?”

  翥州多羽客。

  蕲州是陆沉最常去的州,玄都观也是他最常去的道观。

  殷州,两京山和大潮宗就这么联姻了,那位道号复勘的朝歌姐姐真是良配啊,为他人作嫁衣裳到了这种地步,舍得一身道法不要,不惜让自己跌境不休,只为了那个可能性,让鬼修出身的道侣徐隽能够有希望在十四境修士当中率先占据一席之地。

  大潮宗一处禁制重重的洞窟门口,姚清突然抬头,面带微笑,摇头示意,好像在提醒陆掌教就别偷窥此地了。

  陆沉愣了愣,顿时气急败坏,跳脚大骂道:“天底下奇人异士那么多,难不成就只有贫道会吃饱了撑的吗?!”

  幽州境内有个踏雪无痕的紫衣僧人正在大声吟唱:“草庵内谈玄玄,蒲团上讲道德,此外万事休提。”

  他好似察觉到了蛛丝马迹,转头遥遥笑望向白玉京,随手一划,天地间剑光轰然炸开,将那道视线当场斩断。

  陆沉啧啧称奇道:“师侄,瞧见没,姜休的剑术很厉害吧,是不是名不虚传?贫道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你信不信,姜休若是倾力出手,一道剑光可以直达白玉京?”

  杨凝性无言以对。

  一处僻静山头,白雪压青竹,有个俊秀青年离开了镇岳宫烟霞洞,就挑选此地,正在吃一锅冬笋炖咸肉。

  桌边坐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个肌肤微黑,头别木钗,麻衣草鞋,另外一个就要更符合一般意义上的仙子姿容了,一身碧绿法袍,道气盎然。

  陆沉笑着为杨凝性介绍起三人身份:“小掌教张风海;吕碧霞,当然也可以说是散仙聂碧霞;还有师行辕。”

  张风海突然放下筷子,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陆掌教,多年不见。”

  片刻之后,张风海重新拿起筷子。显然,那道视线已经撤离。

  杨凝性视野所见最后一幕是岁除宫鹳雀楼。

  陆沉微笑道:“好个‘文学’高平,书生纸上谈兵讲武事,败军之将不敢言勇。”

  陆沉叹了口气,随手一抹,撤掉那份暂借杨凝性的神通。

  呼吸水光饮山渌,兵气销为日月光。

  人间订婚店,天下撮合山,被后世誉为月老牵红线的蔡道煌曾经掌管着一部姻缘簿子。

  陆沉在骊珠洞天亲自确定过一件事,那部“说有用毫无用处,说没用极其有用”的姻缘簿子早就不在小镇开喜事铺子的老人手上了,不出意外,此事又是药铺杨老头的手笔。

  其中半部姻缘簿子早就落在了柳七手上,他之所以与好友曹组联袂远游异乡,从浩然来到青冥,极有可能就是奔着剩余半部来的。

  是朝歌?

  柳七词篇的最大特色本就是为天下所有有情却未能成眷属之人诉苦,那么试图凭借整部姻缘簿子来为天下有情人牵红线也确实契合柳七的大道。

  宝瓶洲武夫崔诚一辈子都以读书人自居,最终只收了两个弟子,还都是不记名的那种,结果一不小心就教出了两个止境。

  陆沉喟然长叹一声。

  非是武夫不自由,早有崔诚立上头。

  日升月落,都是剑术。

  林江仙,旧名谢新恩,不过一样是个藏头藏尾的化名了。他真正的名字,恐怕就在剑气长城避暑行宫的秘档上写着吧。

  旧隐官萧𢙏,新隐官陈平安。旧刑官豪素,新刑官齐狩。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三个有官身头衔的剑修之中,唯有至今不知所终也不知死活的祭官始终是旧不换新。

  发现陆掌教陷入沉思,杨凝性后退三步,打了个稽首,轻声道:“陆掌教,晚辈这就离开此地。”

  陆沉回过神,笑道:“一起一起。”

  单手撑住栏杆,一个翻越,陆沉去向神霄城。

  神霄城现任城主已经是那个小道童模样的姜云生,上任城主,道号拟古的姚可久最终未能返乡。

  好花如故人,不饮杯自空,可惜故人不似花。

  在家乡的城头上,有个名叫方艾的少年剑修捡到了姚可久遗留的拂尘木柄。

  也只有他和董画符选择留在神霄城,其余七位剑修都散入白玉京其余城楼,很快就成了正式道官,各有师承。

  这木柄,算是姚可久的唯一遗物,陆沉见旧物如见故人,所以经常来神霄城找方艾喝酒。

  今天酒桌上,方艾倒酒,非要让喝了个满脸微红的陆掌教多喝一碗。

  董画符今天也过来蹭酒,陆沉的酒水,值点钱的。

  陆沉低头看了眼满满当当的酒碗,哀叹一声,抬头埋怨道:“瞧瞧,又给倒满了,下次别再这样了啊,不然下下次我就不来了。”

  方艾点头笑道:“下不为例。”

  刚到神霄城的时候,方艾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郎。

  陆沉抿了一口酒水,打了个冷战,一哆嗦,赶紧眯眼而笑:“好酒好酒。”

  陆沉跷着二郎腿,斜靠石桌,问道:“方艾,以后想不想坐上神霄城的头把交椅?”

  方艾说道:“先当上了副城主再说。”

  言下之意,当然想当城主。当了城主,想必就不缺神仙钱了。剑修炼剑公认就是个无底洞,消耗的天材地宝都能堆积成山。

  但是姜云生才当上神霄城城主没几年,按照白玉京的旧例,这就意味着短则大几百年、长则数千年都不会更换城主了,倒是副城主还是有点盼头的,一来没城主那么一个萝卜一个坑,何况只要理由足够,能够让两位掌教同时点头,就不是不可以临时添置。

  陆沉就喜欢方艾这点,想啥说啥,不矫情,笑道:“贫道有个锦囊妙计,想不想听?”

  方艾赶紧敬酒,自己先走一个。

  陆沉满脸神秘兮兮,咬紧牙关,只蹦出一个字:“熬!”

  方艾扯了扯嘴角:陆掌教你这不是废话吗,我要是能熬出个三五千年的道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哪里当不了城主、楼主。

  真要有诚意,让我去陆掌教你的南华城当副城主啊,你只要敢这么做,你看我敢不敢当。

  陆沉问道:“会想念家乡吗?”

  方艾照实说道:“偶尔。”

  陆沉似乎小有意外,笑道:“就只是偶尔?”

  方艾点头道:“就只是偶尔。”不经常想,但偶尔想起时,就会特别想。

  陆沉手掌轻轻拍打桌面:“对的,这种想念,就叫思乡。”

  陆沉曾经学那绣虎,为道号山青的小师弟设置过一个类似书简湖的问心局,可惜山青给出的那份答卷在陆沉看来不伦不类,既不像余师兄,也不像陈平安。

  这让陆沉大失所望,可毕竟是亲自领进白玉京大门的,不好就这么撒手不管,于是山青这位小师弟就被陆沉丢到了五彩天下。

  陆沉放下酒碗,一手横在桌上,伸长双腿,两只鞋子轻轻互敲,显得无聊至极。

  董画符问道:“陆掌教,城里边都说那个进入候补的白骨真人是你的分身之一?”

  陆沉立即坐直身体,抖了抖衣襟,神色肃穆,沉声道:“可不是。”

  董画符说道:“那你打得过余斗吗?”

  陆沉赶紧端碗抿了口酒,一边连忙摆手:“打不过打不过,余师兄的真无敌又不是吹出来的名号。大家都是混江湖的,既然是江湖中人,就只有取错的名字,绝没有给错的绰号。”

  董画符问道:“陆掌教是剑修吗?”

  陆沉想了想,都是半个自家人了,就坦言相告,伸手挡在嘴边:“贫道剑术不够纯粹,算不得真正的剑修。”

  董画符又问道:“除了白骨真人,二十来个候补之中,还有陆掌教的分身吗?”

  陆沉嘿嘿笑道:“你猜。”

  他娘的,贫道真不能再有问必答了,再这样被董黑炭询问下去,就要彻底自揭老底了。

  就在此时,一个宫装女子姗姗而来,笑语嫣然,一双眼眸却是噙着盈盈泪水,喃喃道:“无情郎,负心汉,可还好?”

  陆沉瞥了眼女子,跳起身,双手叉腰就开始破口大骂对方太缺德,唾沫四溅的,方才酒水算是白喝了。

  只不过陆沉的骂人言语都是董画符和方艾听不懂的某种古语。

  女子停下脚步,朝陆沉伸出手,满脸哀愁:“陆郎,妾身别无所求,只求把心还我。”

  陆沉挥了挥袖子:“别闹了。”

  女子随之变换身形,是一位老道士形容。方艾吓了一跳,好像是……道祖?!他在神霄城祖师堂墙上的挂像上见过。

  陆沉翻了个白眼道:“不知死活。”

  于是老道士又变成一个中年道士,陆沉叹了口气:“要打架就随你。”

  只是而后陆沉又补了一句:“贫道再拉上余师兄。”

  最终此人变成了一个木讷的少年,想要去拿酒喝,只是走到石桌方丈之外便好像遇到了一堵无形墙壁。

  他弯曲手指,敲了敲那层禁制,点头道:“陆沉果然精通佛法。”

  陆沉提醒道:“不要得寸进尺。”

  他点头道:“好说。”

  修道之人想要维持本心,就如鬼物维持一点真性灵光不失。

  是人是鬼是仙,都恰似一叶扁舟泛海而游,得有一块压舱石,作为一颗道心的定海神针,通俗来说,就是一种执念,就是在行刻舟求剑之举。

  而且按照当初人间第一位道士传下的心法,维持本性,又延伸出同源不同流的数条道脉。

  而这个化外天魔的大道根脚,从某种程度上说,便是那道士,或者说所有修道之人汇总起来的某种……影子。

  万年幽暗室,一盏省油灯。

  他笑道:“你们聊你们的。”

  陆沉点头道:“我们继续。”

  方艾已经心弦紧绷起来,还是董画符心大,继续问道:“倒悬山有座捉放亭,倒悬山又是余斗的山字印,就几步路,为啥不去剑气长城?”

  听到这个问题,方艾也竖起耳朵,等着陆沉的答案。

  董画符的言下之意很简单,既然是真无敌,咋不去剑气长城找老大剑仙干一架,万一打赢了,谁敢不认你这个绰号?

  陆沉赶紧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得先压压惊。此问难答啊,这个董黑炭怎么总问些如此刁钻的难题。

  陆沉抿酒慢饮,感觉一口酒能喝一天。

  董画符说道:“既然不想回答,喝酒就是了。”

  陆沉感叹道:“老大剑仙合道剑气长城,就很尴尬了嘛。”

  方艾插嘴问道:“余掌教是觉得在那边问剑不占地利,要吃亏?”

  陆沉摇摇头:“不是吃亏不吃亏的事情,余师兄打不过的,肯定会输。但余师兄不是怕输才不去剑气长城,若是如此误会,那你们就太小看余师兄了。余师兄这辈子求的就是一个‘输’字,痛痛快快打一场,心悦诚服输一场。只是一旦余师兄放开手脚与老大剑仙真正问剑一场,后果太大,牵连太广。”

  董画符问道:“难道余斗能够一剑斩开城墙?”

  陆沉摇摇头:“做不到。”

  托月山大祖之所以能够做成此事,是因为陈清都要递出那一剑,帮着飞升城去往五彩天下。

  只看后来几位剑仙联袂搬徙一轮明月皓彩,就知道这种跨越天下的举措难度有多大了。

  陈清都在蛮荒妖族的眼皮子底下做成此事,甲子帐不是没有考量和推衍的,算来算去,都是一个结果,拦不住,谁拦谁死,可能只有托月山大祖与文海周密算是例外。

  但是这两位各自都有更长远的谋划,不可能出手与陈清都直接硬碰硬。

  就像天下剑修,剑术剑道最高者踮起脚尖都只够得着陈清都的肩膀一样,这怎么打,还怎么问剑?

  董画符犹豫了一下,陆沉好像猜出董画符心中所想,微笑道:“那个人啊,这是个好问题。”

  万年之前的天下十豪,其中就有一位剑修。此人剑道之长,剑术之高,杀力之大,防御之强,本命飞剑品秩之多之好,都是个“最”字!

  陆沉朝禁制之外杵着的化外天魔撇撇嘴,示意这厮亲眼目睹过那位的出剑风采。

  当年登天一役总计有三条主要路线,那位剑修便负责领衔其中一条。

  化外天魔微笑道:“不还是死了。”

  陆沉翻了个白眼:“喂喂喂,注意点啊,说话客气些。”

  化外天魔笑问:“你们想不想看那幅画卷?”

  陆沉站起身:“一起走走。”

  化外天魔摇摇头,身形逐渐消散,讥讽道:“陆沉,泥菩萨过江,还是忙你自个儿的事去吧。”

  幽州偏远地界,县城内一座名为注虚观的小道观前,一阵清风吹过,街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

  这座寂寂无名的道观自然已经人去楼空,陆沉抬头看了眼匾额:挹盈注虚,取有余以补不足。

  嗯,不错不错,有点学问,一看就是自己的手笔。

  持盈之道,挹而损之,方可免于亢龙之悔,乾坤之愆。

  寓意好,好兆头……陆沉自嘲道:“慢了一步而已。”

  他一跺脚,抖了抖袖子,掐指一算,开始骂骂咧咧:“老高啊老高,一大把年纪了,何必蹚浑水呢,真不怕晚节不保?你等着,最好是躲在华阳宫里边当缩头乌龟,别被小道在山外找到你,不然非要喷你满脸唾沫星子不可……咦,还真在山外啊,老高你够高,当真是半点瞧不起小道。好家伙,一个个的,都欺负小道脾气好吗?有本事你们去跟余师兄打一架啊,光拣软柿子捏,算什么英雄好汉!”

  注虚观道官毛锥暂无道号,曾经担任小观管伙食的典客,就是个厨子,嗯,还是掌勺大厨。

  其实道观之内的二十多号人物,甚至这座道观本身都是这位白骨真人所化,如此一来,才能够瞒天过海,蒙混过关。

  所以如今县衙那边闹哄哄的,郡城也不敢有丝毫隐瞒,已经上报给了朝廷,相信过不了多久,白玉京就会收到一封紫泥封密信。

  辖境内出了这么一档子大事,处理不慎是要捅娄子的,拥有正式道牒的道官老爷就那么消失不见了,岂会有这等怪事?

  陆沉斜瞥一眼道观外边街上的书摊,都没来得及收走。

  至于那些书,都给搬空了,估计是孩子们的手笔,就像故意留下了一封信,或者说是自己寄给自己的家书?

  反正充满了某种不太友善的讥讽之意。

  陆掌教那叫一个气啊,自己把自己给气着了,都没法子找外人倒苦水。

  大雪时节,一叶扁舟停在江心水缓处,船头有人戴斗笠、披蓑衣,好个闲情逸致的孤舟独钓。

  垂钓者是一个俊逸的道士,头戴硬檐圆帽的混元巾,以一支黄杨木簪横贯发髻。

  有个人从天而降,下坠速度却是极慢,如雪花晃晃悠悠,刚好飘落在船头,摊开手掌,一油纸包酱肉夹着几颗蒜瓣。

  这个不速之客丢了颗蒜瓣在嘴里,稍稍挪步,来到钓鱼人身后,抬起脚,对准后者的后脑勺,看样子就要来上一脚。

  只是那条腿晃了半天也没敢出脚,又拿了块酱肉丢入嘴里,那条腿轻轻落地,含糊不清道:“老高,这就不太合适了吧?”

  始终目不转睛盯着那根鱼线的木簪道士语气淡然道:“陆掌教何出此言?”

  陆沉气呼呼道:“明知故问,喜欢装傻,跟贫道耍无赖是吧?先拜师!”

  木簪道士扯了扯嘴角。

  陆沉最烦这家伙的这种表情。

  既要德高望重,又能平易近人,其实看遍天下也不多。

  玄都观孙老哥那样的毕竟是少之又少,眼前这个老高就不行,一年到头摆着张臭脸,谁见谁怕。

  陆沉蹲下身问道:“那厮是不是躲去你们华阳宫老祖洞了?”

  “听不懂陆掌教在说什么。”

  “背地里做这种勾当,也太缺德了点。”

  “好好的,陆掌教为何要骂道祖呢?”

  “啥意思?”

  “贫道的地肺山在白玉京的功劳簿上的记载可不薄,怎么都该有好几页的篇幅,贫道要是缺德,这座青冥天下有几个敢自称不缺德?由此可见,你们白玉京的教化之功堪忧,那么陆掌教的师尊管着这座天下万余年,管了个什么?”

  “道理还能这么讲?老高,你高啊。”

  “陆掌教才是奇人高语,不知所云。”

  这么聊天就费劲了,陆沉撅起屁股,伸长脖子瞥了眼鱼篓,鱼篓坠入水中,陆沉想要伸手去拽绳子,结果被青年道士提醒一句烫手,只得罢手。

  “老高,钓着鱼了吗?”

  “钓着了。”

  “除了小道这条筷子细的小鱼,还有大鱼吗?”

  “那就没有大鱼了。”

  “空费鱼饵,说不定连钓竿都被扯断,还伤了钓鱼人的筋骨,万一再被大鱼掀翻了整条船,何苦来哉,何必呢?”

  “贫道倒是乐意试试看,是大鱼气力无敌,还是这条鱼线足够坚韧,顺便试试看鱼钩能否钩破大鱼嘴皮一星半点。”

  陆沉神色哀伤,轻声道:“老高,听句劝,真别这么做,真的,信我一次。”

  木簪道士也难得流露出一抹异样神色,沉默片刻,说道:“陆沉,贫道当你是朋友才在这边故意等你,只是为了闲聊几句,不是听你劝的,接下来你能不能说些不煞风景的?”

  陆沉双腿垂在船外,除了酱肉就蒜瓣之外,半晌没动静,等到吃完,拍拍手,油腻掌心抹了抹船板,问道:“高孤,你们几个咋想的,真不怕余师兄仗剑远游,找上门去,一剑一颗头颅掉地上?”

  这个高孤,飞升境圆满,公认数座天下的炼丹第一人,青冥天下十人之一,还是天底下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修士之一。

  当年那场变故发生后,高孤就站在白玉京边界,遥遥看着白玉京。那是一种不管是谁稍稍与之对视一眼,就会倍感瘆人的沉寂眼神。

  狠人往往话不多,何况隐忍了这么多年,高孤绝对不是那种愿意将仇怨带进棺材的人。

  果不其然,高孤点点头,语气平静道:“地肺山华阳宫,梦寐以求,贫道等着。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了。”

  陆沉知道高孤的真正倚仗不单单是他修为境界够高,山头够大,徒子徒孙遍及一洲。

  他最大的倚仗,在于人间就像一张大网,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是一个个绳结,有些绳结随着岁月推移会逐渐腐朽殆尽,但是某些绳结只会越来越绷紧、坚韧,故而越发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

  藕神祠只是这其中的一个,岁除宫那座少年窟亦然,高孤更是。

  现在就看谁来做第一个推墙之人了。高孤?孙怀中?吴霜降?

  白玉京的谱牒道官确实不计其数,只是万丈红尘,深陷其中,道心蒙尘,尤其是等到大战蔓延天下,杀戮四起,道官出手,折损阴德,或伤或死,陨落无数。

  “贫道算个什么东西。”高孤微笑道,“辜负狂名三千年。”

  狠人撂狠话,从来不用脸色狰狞,总是这么云淡风轻。

  陆沉叹了一声:“老高,作为朋友,得劝你一句,可不能说气话。”

  山上修行,活得越久,道龄越长,朋友越少。

  高孤的小弟子出身弘农杨氏,是高孤最器重和宠爱的嫡传,没有之一。

  之所以器重,不仅因为此人的修道资质、文韬武略极为出类拔萃,更因为此人的性情在高孤看来最为“类己”,一生都无道侣更无子嗣的老宫主简直就是将这名小弟子视若己出。

  陆沉伸出三根手指:“白玉京的某个地方,粗略算过,你们不会超过三成。”

  高孤笑道:“这么多?意外之喜。”

  陆沉后仰倒去,躺在船头,双手作枕头,看着漫天飞雪。

  高孤说道:“陆沉。”

  “嗯?”

  “天下必须有余斗,人间不可无陆沉。”

  “我谢谢你啊。”

  “那就给贫道磕三个响头?”

  陆沉闭着眼睛,嘴上念叨着:“咚、咚、咚。”

  高孤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陆沉的袖袍:“不必伤感。”

  风雪天里,一行三人徒步而行。

  为首一人是个单凭装束看不出道统法脉的中年女冠,便是青冥天下候补之一,飞升境剑修,鬼仙宝鳞。

  青冥天下授箓道官每逢法事、科业、斋戒,都需要依制穿着,不可有丝毫僭越,只是出门在外游历,除了某些稀奇古怪的个人喜好之外,往往是如宝鳞这般,头戴远游冠,脚踩云履,属于最为常见的道士装束。

  这是道祖钦定的规矩,用来勉励修道之士,修道立德,统以清净。

  宝鳞身边跟着她新收的两个嫡传弟子,如同璧人般的少年男女,都是剑修,分别名叫吕蚁、邱寓意。

  吕蚁好奇问道:“师父,既然是要跟那个道老二问剑,好像方向不对啊。”

  宝鳞说道:“要先去见个僧人。”

  两名弟子面面相觑:在青冥天下,一个道士找僧人做啥?

  只是他们再一想,就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师父是谁?

  连那位道老二和白玉京都不放在眼里。

  吕蚁问道:“师父,见过了那个和尚,咱们师徒仨就要去白玉京了,对吧?”

  宝鳞不置可否,笑着没说话,吕蚁就越发慌张了:难不成师父要遁入空门?!

  宝鳞笑道:“别瞎想,师父只是与故人叙旧而已。”

  邱寓意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能不能不与白玉京问剑啊?”

  吕蚁赶紧咳嗽一声,提醒师妹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宝鳞倒是没有生气,说道:“在外人看来,当然是我自寻烦恼,但是在我自己看来,是躲不掉的事。”

  世事无常,萍踪聚散。有那好聚好散又重逢的,就也有那黯然收场的。

  白玉京二掌教余斗曾经与三位挚友相逢于微末,一起修行,一起登高:刘长洲,曾经自号垢道人,也就是如今的紫气楼姜照磨;邢楼,阵师,道号天墀;宝鳞,剑修。

  四位飞升境大修士结伴游历,那种意气风发,可想而知。

  余斗“真无敌”的绰号就是在那段峥嵘岁月里流传开来的,这个比余斗道号更有名气的绰号当然不是余斗自封的,只不过余斗从来懒得否认。

  由飞升境跻身十四境,既是难关,更是心关。大修士想要跨越这道天堑,不可力求,只看道心。可能唾手可得,可能比登天还难。

  最终刘长洲和邢楼都死在了余斗剑下,所以宝鳞每次出关都会直奔白玉京与余斗问剑,落败后再去闭关。

  数千年来,她已问剑多次了。举世皆知她必输无疑,恐怕连她自己也心知肚明,但好像除了这件事,她就再无事可做了。

  天下人都可杀邢楼,唯独你余斗杀不得。

  因为她的道侣邢楼与余斗是同乡,甚至可以说,邢楼才是余斗的第一位领路人,在之后的修道路上,更是为了余斗两次跌境,伤及大道根本,在试图打破飞升境瓶颈之时,被心魔牵引出天外天的化外天魔。

  原本属于邢楼的一件山上重宝也早就送给了余斗大炼为本命物,若非如此,哪怕破境不成,他也绝对不至于在闭关期间走火入魔……可以说,没有邢楼,余斗早就死了,就不会有后来的白玉京二掌教,如今的真无敌。

  宝鳞缓缓而行,伸手接住飘落在掌心的雪花。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往事已空,如一梦中。

  一身犹在,乱山深处。枯木犹能逢春,老树尚可着花。故人呢?

  吴霜降说得对,要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需要三个杀力极大的十四境修士,并且皆不计生死,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再来联袂问剑白玉京,才有可能让余斗真正吃苦头。”

  当年吴霜降找到她,她闻言只能苦笑。上哪去找三个十四境修士?

  “此次返回岁除宫闭关结束,我就是了。”

  “其余两个呢?”

  宝鳞撇开那份执念不谈,不缺自知之明。

  天下剑修,完全可以拔高一境看待,因为面对其余练气士,公认同境界无敌手,就算偶有例外,那也只是例外,唯独一位飞升境剑修不能如此作数。

  吴霜降微笑道:“这就不是你需要分心的事情了。宝鳞,不用着急给我答复。毕竟让一位纯粹剑修与外人联手问剑白玉京,像是一场阴谋,终究违背本心。等到什么时候真正想通了,你再来岁除宫找我。你与余斗如今死敌是死敌,故友还是故友,要是没想好这一点,就别答应这件事。”

  宝鳞沉声道:“可以!就此说定!等我此次闭关再出关,就去岁除宫。”

  吴霜降却摇摇头:“一看就是没想好。先回去慢慢想。”

  吴霜降可不希望找一个会在战场上临时倒戈的盟友。

  当时吴霜降流露出一种略带讥讽的促狭神色,就像在说:你可以意气用事,但是别把我当傻子。

  雍州边境,一条大渎水底,山巅有座藕神祠,祠外有一棵老樟树,上有玄狐与黑猿,将樟树作为道场。

  “绝妙好祠!”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暗赞一声,然后低头弓腰,鬼鬼祟祟,试图偷摸走过回龙桥,结果玄狐和黑猿站在树枝上开始朝那道士狂吐口水。

  当年就是桥上的王八蛋怂恿它们打了个赌,当然是看似稳赢结果赌输了的结局,虽说不耽误它们修行,但是至今尚未能够炼形成功,害得它们沦为相邻数州的大笑话。

  明明是两个玉璞境修士了,结果至今不敢离开藕神祠地界出门远游,缘由竟不是怕被人打死,是担心被人笑话死。

  年轻道士一边四处躲闪,一边哈哈大笑:“唉,打不着!嘿,又躲开了!嚯,气不气……”

  过会儿又开始骂骂咧咧:“不讲江湖道义,没有半点武德,暗器伤人……你大爷,好浓的痰!”

  年轻道士直起腰杆,辗转腾挪,蹦跳起来,朝天递拳,将那些快若箭矢的一口口唾沫打散。

  汝州一个小国,颍川郡,遂安县,灵境观。

  如今老观主刚卸任,新观主还没有上任,庙祝刘方最近是不敢露面了,都是常庚带着几个年纪轻轻也未授箓的常住道人在忙碌。

  这天,常庚登上鼓楼,按时敲过暮鼓,返回那间与灶房相邻的屋子,点燃油灯,从床底下抽出一口小木箱,取出一只棉布包裹,放在桌上,打开后,是一大堆竹制物件。

  陈丛敲门进来,坐在桌旁,好奇问道:“常伯,这些是什么?”

  常庚笑道:“俗称筭子。”

  陈丛疑惑道:“什么?”

  常庚解释道:“上竹下弄,意同‘算’,筹算之算。长六寸,计历数,六觚为一握,数量有点多,你要是闲着没事,可以自己数数看有多少枚。”

  陈丛懒得照做,只是问道:“是运筹帷幄的那个‘筹’字?”

  常庚笑着点头。

  陈丛双手交错搁在桌上,借着泛黄灯光打量起竹筹,说道:“常伯,有说法?”

  常庚嗯了一声:“天地圣人如铁山石柱耶?答曰,如筹筭,虽无情,运之者有情。”

  陈丛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懂。”

  陈丛知道常伯的肚子里装满了墨水,什么都懂一些,说话难免拽点酸文,只是时运不济,家道中落了,才落得这般田地,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只是很多事情,陈丛想要与常伯刨根问底,不肯只是知其然,还要问出个所以然。

  比如常伯到底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学问,将来自己有无机会在市井书铺购得。

  常伯偶尔会报出些书名,大多时候都说看书太杂,年纪又大,记不住了。

  看着常伯自顾自摆弄竹筹,陈丛不太感兴趣,只是随口说道:“常伯,洪观主其实是好人,虽说平日里没什么好脸色,可是待我们不薄,下任观主很难这么好说话了吧?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来的观主会不会不认旧账了,随便一笔勾销,然后找个由头赶我们离开道观啊?”

  毕竟一座道观内,尚无道牒的常住道人身份依旧是香饽饽,不知被多少人眼馋,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都想要来分杯羹。

  常庚笑道:“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

  陈丛无奈道:“说了不等于没说。”

  常庚说道:“那就加上一句‘不问收获问耕耘,事到临头不袖手’。”

  陈丛比较烦这些老调重弹的大道理,趴在桌上,常庚便笑他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陈丛沉默许久,才道:“常伯,我其实挺喜欢这儿的。”

  常庚说道:“地方小,风景好。书上有句话就很应景,‘苍官青士左右树,神君仙人高下花’。”

  陈丛笑眯眯问道:“常伯,是哪本书,又记不起来了吧?这算不算老来多健忘?”

  常庚说道:“没大没小。”

  陈丛嘿嘿笑道:“那我也加一句呗,老来身健百无忧。”

  常庚微微抬了抬眼帘,看着这个眉眼清朗的少年,笑了笑。倒也没变太多。

  陈丛问道:“常伯,最近还在刻印章吗?如果有新的,给我瞅瞅?”

  常庚摇头道:“雕虫小技,不务正业。”

  “咋个才算正业?考取功名,去衙门当官?还是授箓道牒,修行仙法,当个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

  “需要印外求印,应当道上求道。神仙术法不过傍身一技,唯有修道立德是第一关头。”

  陈丛憋着笑,竖起大拇指:“常伯,讲道理,说空话,你是这个!”

  常庚摇摇头,笑骂:“臭小子。”

  陈丛正色说道:“常伯,真不是跟你开玩笑啊,以后哪天等我兜里有钱了,归拢归拢印章,帮你出本印蜕集子都不难,不过能卖出去几本,我可不保证啊。”

  常庚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印章啊?”

  陈丛想了想,点点头,重新趴在桌上:“喜欢啊,一方印章的底款,文字聚在一起,如人一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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